為何有些人無法玩耍和享受生活?——從 Winnicott 的「玩耍與現實」談真實的活著

英國精神分析學者 Donald W. Winnicott 在其經典著作《玩耍與現實》(Playing and Reality, 1971)中指出:一個人能否「玩耍」(playing),決定了他能否真切地活著,並享受生活的真實。

「玩耍」不同於單純的「遊戲」(play)。遊戲可能有規則、有目的,而「玩耍」是一種自發的、無明確目的、隨意隨心、探索性的過程。它是人類在心理發展中不可或缺的能力,也是我們體驗真實自我的重要方式。

一、什麼是「玩耍」?

Winnicott 認為,玩耍發生在「過渡空間」(transitional space)——一個「疑幻疑真」、界乎真實與幻想之間的空間。「過渡」(transition)一詞在Winnicott的語境中,意指由幻想到真實之間,內在與外在之間的一個既內既外、既幻既真的中間地帶。

例如,當孩子用一塊普通的橡皮擦在地上移動時,在外人眼中那只是橡皮擦,但在孩子心中,卻可能是一輛在戰場上奔馳的坦克。這是一個需要被保護與尊重的心理空間,因為在這裡,孩子的真實自我得以自由地展現與發展。

同樣地,「過渡物」(transitional object)——例如被子、布娃娃或玩具熊——既是真實存在的物品,又承載著孩子的幻想與情感寄託。這種「疑幻疑真」的經驗,幫助孩子逐步建立內在與外在世界的橋樑。

一個真實的場景

我曾看到一個三歲小男孩在花園裡玩耍。他手裡拿著一個裝滿小石子的杯子,走到父親面前說:「爸爸,喝吧。」父親卻回答:「這只是石頭吧。」拒絕了這個邀請。

在這一刻,孩子其實是在把他的「過渡物」帶到父親面前,邀請父親進入他的幻想世界。然而,父親只看到「現實中的石頭」,沒有看到孩子所創造的「幻想中的飲品」。這或許正反映了父親內心的「僵硬與石化」,無法與自己的內在創造力,及孩子的內心世界連結。

隨後,孩子轉向我,把「石頭杯」遞給我。我用歡迎的語氣與手勢接過來,假裝「喝」掉了整杯。孩子於是轉向父親,再次給了父親一個機會。父親看見我所做的,便模仿我的動作,這次他選擇「喝」下了杯子。孩子露出了滿意的笑容,然後安心地回到自己的遊戲世界中。

如果要解讀這個場景,我會說:孩子其實希望父親能「喝下並消化」他的石化僵滯(stonedness),讓他所感受到的環境的僵化能被轉化,這樣他才可以繼續自由地消化、轉化內心的經驗。這個過程顯示出,當孩子的玩耍到底是被接納或被拒絕,會深刻影響其真實自我的持續發展。

這也是 Winnicott 強調:「玩耍的發生,需要有一個願意加入並尊重孩子想像的他者。」

二、為什麼有些人無法玩耍?

1. 父母本身缺乏玩耍能力

通常,無法玩耍的孩子(無論兒童還是成人孩子)的父母本身也缺乏玩耍與享受生活的能力。父母可能長期生活在抑鬱、壓抑或高壓的氛圍中,沒有在自己的生命中經驗過「玩耍」的自由,因此無法看見、也不珍視自己及他們的孩子需要玩耍的價值。這在許多香港或華人家庭裡十分常見,特別是在父母對孩子有高要求與高期望的情況下(當然這絕對不只在華人家庭才有,在我的臨床觀察,這是世界普遍的現象)。

許多父母不重視孩子的玩耍,認為玩耍是浪費時間,反而替孩子安排了大量的「興趣班」,幾乎佔滿了孩子所有的時間。孩子於是感受到一種難以言明的失控感——「我的時間不是屬於我的,是父母替我決定的。」他們甚至從未真正體驗過「為自己做決定」的過程。

然而,一個人要能做出「足夠好的決定」,前提是必須經歷無數次「不那麼好的決定」。透過一次次嘗試、失敗、調整,孩子才會逐漸培養出判斷與抉擇的能力。如果父母不給孩子時間自由玩耍與自主探索,孩子就失去了這種成長的機會,只剩下被安排、被操控的人生經驗。

2. 玩耍需要時間與無目的性

Winnicott 強調,真正的玩耍是自發的、無明確目的的,它需要時間與空間去發生。如果孩子沒有時間玩耍,就失去了在「無目的」中體驗自我、探索內心的可能性。

所有自發的生命目的感(life purposefulness),其實都源於在「漫無目的」的遊戲中,慢慢萌芽與生長。生命的目的不是被安排的,而是自己尋找和定義的。如果孩子從小只有「功課」、「比賽」、「成果」,卻沒有「隨意玩耍」的經驗,他們可能長大後就失去了尋找內心真正目的的能力。

3. 玩耍與「被看見」的關係

這也呼應了 Winnicott 的一句話:「It is a joy to be hidden and a disaster not to be found.」
孩子需要有一個安全的空間,能夠「躲藏」自己的真實自我,父母或照顧者能夠單純地在場,耐心地見證孩子的存在。當孩子需要被看見、需要被找到時,父母能以同理心去見到和找到。這樣的互動才是「足夠好的玩耍」。

然而,許多父母在孩子玩耍時,分不清什麼時候適合教導,什麼時候是適合純粹的玩耍,忍不住要糾正、要教導,甚至要把遊戲轉化為「我教你」。結果,孩子的玩耍失去了自發性、趣味與探索性,變成另一種被規訓的活動,也破壞了玩耍作為發展真實自我的過程。

4. 內化的禁止與限制

當外在的控制或「糾正」長期存在,孩子會逐漸把「玩耍是不被允許的」內化為內在的限制。他們學會忽視,甚至切斷與自己內心聲音與渴望的連結,轉而依賴外在的規範與期待。

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,會變得過度依附社會標準與外在權威,總是需要他人告訴自己該怎麼做,而無法傾聽自己、建立屬於自己的人生,成為一個「沒有個性」的人。他們的內心世界充滿僵化與死寂,缺乏活力。

這樣的心理結構往往為日後的憂鬱與其他精神和關係問題埋下伏筆。對當事人而言,憂鬱的表面理由可能是「工作壓力」、「上司苛刻」或「被伴侶虐待」等現實困境;然而,實際上,那份深沉的抑鬱感、無價值感和死寂感早在童年就無意識地萌芽,並持續潛藏於內心深處。

三、能玩耍與不能玩耍的差別

能玩耍的人:

  • 擁有創造力與想像力

  • 感受到生命的活力與真實性

  • 在人際關係中能真誠互動

  • 能靈活地在現實與內心之間轉換

無法玩耍的人:

  • 生活僵化,思想刻板,缺乏情感、熱情與自由感

  • 只憧得什麼是「應該」和「必須」,對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一無所知,失去隨心所欲的空間

  • 與人互動流於表面或虛假,無法親密與真誠地相處

  • 內心常感空虛、死寂和無意義

四、缺乏玩耍能力的生活表現

當一個人缺乏玩耍能力時,影響會滲透到各個生命層面:

  • 職業生涯:工作只剩下「完成任務」或「謀生」的僵化功能,失去創造性與成就感,即使得到所謂的成就,都無法享受成功帶來的樂趣,或很快成就感便消失,然後尋求下一個高峰,意圖用無止境的成功來換取快樂。

  • 同儕關係:與朋友相處缺乏幽默與隨意感,互動變得功利或疏離。

  • 原生家庭:長期受制於父母的期望,無法擁有自主的選擇與自由。

  • 自己的家庭(為人父母時):難以與孩子一起真誠玩耍,只強調規矩或成就,並要求孩子和自己一樣刻板,抗拒孩子的自主性,無法進入孩子的想像世界。

  • 親密關係:戀愛或婚姻缺乏活力,關係僵化,容易陷入權力或責任的糾葛,而缺少輕鬆的親密。

與自我的關係

最深層的困境,是與「自我」的關係。他們常常感到空洞、麻木,甚至有解離經驗:

  • 「我看到自己在做,但我不在場。」

  • 對生命缺乏意義與目標,因為童年時期從未有過「在無目的的玩耍中孕育出內在目的」的經驗。

治療室中的表現

在心理治療中,無法「玩耍」的患者往往僅僅報告現實事件,短促而斷裂的回應,卻無法自由聯想或探索內心意象,令治療顯得艱難而缺乏流動感。他們通常很少報告夢境,也很難談論自己的情緒。

在反移情層面上,治療師可能會感到:

  • 想睡、昏沉、無聊

  • 與來談者斷裂、無法連結

  • 對話難以繼續,陷入毫無意義的沉默,或為對抗這無意義感而強行說一些話,希望令治療繼續,變成「為說話而說話」,但所說的都毫無意義

  • 被一種強烈的「未知恐懼」所籠罩,變得不知所措

這些反應,正是來談者「無法玩耍」的心靈狀態被投射到治療關係中的體現。

五、Parenting啟示

對父母而言,Winnicott 的觀點提醒我們:

  1. 創造「足夠好的環境」:不是要成為完美父母,而是能給予孩子安全與依靠。

  2. 尊重孩子的過渡空間:允許孩子用橡皮擦當坦克、用紙箱當城堡,這些都是內心世界與現實的橋樑。

  3. 允許不完美與試錯:在孩子的玩耍中,允許錯誤與挫折,不急於糾正。這樣,孩子才有機會透過創造性的方式自己發現問題、嘗試解決,並在需要時主動尋求幫助。感到掙扎是自然的,也是重要的學習經驗。若父母過早介入,會讓孩子誤以為挫折是不被允許的,是危險的,結果孩子無法擴展「忍受挫折」的能力。而這份容忍挫折的內在能力,將是人一生心理成熟與適應的基石。

  4. 陪伴而非主導:父母可以單純地「在場」,而不是急於「教導」,讓孩子體驗真正的玩耍。同時,父母也可以允許自己享受與孩子一起玩耍的時光。在這個過程中,父母得以經驗到孩子作為一個獨特的人,看到他真實的自我,而不是僅僅視他為父母的延伸或附屬品。

六、臨床意涵

在心理治療中,「能否玩耍」是一個重要的觀察指標。

  • 治療即是玩耍:治療室是一個「過渡空間」,來談者能在其中探索內在與外在的連結。

  • 無法玩耍的患者:治療師需要先成為「足夠好的環境」,幫助來談者逐步發展玩耍的能力。他們可能起初無法自由聯想、無法談夢、無法觸及情緒,只能停留在表面的現實描述。

  • 反移情的線索:治療師要留意自己的反移情經驗。患者無法玩耍的狀態,或其他無意識內容,常常透過「投射性認同」(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)傳遞給治療師。治療師可能感到昏沉、無意義、混亂、甚至被恐懼籠罩,這些正是患者的內心狀態在治療關係中的再現。治療師若能接住這些感覺,加以思考,幫助來訪者意識到這些感覺的存在,而非合謀迴避這些感覺,便能幫助來訪者整合這些情緒。

  • 借出治療師的玩耍能力:當患者失去玩耍的能力,治療師需要暫時「借出」自己的玩耍能力給患者。這可以透過對患者內在經驗展現真誠的興趣、以好奇心傾聽、甚至在合適的時候引導患者注意到他「不想思考」的部分。治療師的姿態,讓患者逐漸重新經驗「玩耍的感覺」,並學習如何再次與內心與現實之間建立流動性的連結。

  • Bion 的容納與轉化:這與 Bion 的「容納」(containment)概念密切相關。患者把無法消化的「β元素」(beta elements)投射到治療師身上,治療師透過自己的「α功能」(alpha function),把這些混亂、原始、不可思的情感轉化為較可思考、可承受的經驗,再以可理解的方式回應給患者。這個歷程不僅幫助患者重新連結內在世界,也讓他們慢慢學會如何自行消化內心的經驗,恢復玩耍與想像的能力。

臨床總結

Winnicott 的「玩耍」與 Bion 的「容納」其實是相輔相成的。

  • 從 Winnicott 的角度:治療的核心是幫助患者恢復「玩耍的能力」,因為玩耍代表著自我的自由、真實與創造性。當患者能夠在治療室中玩耍,他便能重新與自己內在世界連結,並與現實建立新的橋樑。

  • 從 Bion 的角度:治療師在這個過程中必須承受患者投射出的「不可思、不可容忍」的原始情感(β元素),並透過自己的 α功能加以消化與轉化,再以更能被理解的方式回應給患者。這個過程,就是幫助患者逐步發展「可以思考、可以玩耍」的能力。

  • 臨床啟示:治療師既是「見證者」,也是「容納者」與「共同玩家」。治療不僅是言語上的交流,更是一個「情感被消化、想像被容納、真實自我逐漸誕生」的關係性經驗。當治療師能容納並借出自己的玩耍能力,患者便可能重新獲得「活著」與「享受生活」的感覺。

參考文獻

  • Winnicott, D. W. (1971). Playing and Reality. London: Tavistock.

  • Winnicott, D. W. (1965). The Maturational Processes and the Facilitating Environment. London: Hogarth.

  • Bion, W. R. (1962). Learning from Experience. London: Heinemann.

  • Ogden, T. H. (1994). The Analytic Third: Working with Intersubjective Clinical Facts.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, 75, 3–19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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