移民、身份與情感轉化:精神分析觀點與臨床啟示
移民不只是地理位置的改變,更是一場深刻的身份、情感與人際關係的重組。
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,移民牽涉到哀悼、適應、無意識衝突,以及整合與成長的可能性。
本文結合 Salman Akhtar 關於移民與文化適應的重要研究,以及 Winnicott、Bollas 等精神分析學者的概念,探討移民(尤其是香港人移民加拿大)的心理層面及臨床工作對治療師的啟示。
一、移民的多重轉變
在移民過程中,許多人面對的不只是語言與生活習慣的改變,還包括深層的文化與心理轉換:
從集體文化 → 個人主義文化
在香港,家庭與群體價值佔核心;在加拿大,個人選擇、自由與自我實現被高度強調。從雙語/三語文化 → 多文化環境
原本在有限語言系統中運作,來到多種語言、種族、價值觀並存的社會,需要更高的跨文化協商能力。從海文化 → 陸文化
海港城市帶來的流動性、開放感,轉為以土地、自然、內向節奏為主的生活方式。從金融香港 → 加拿大各省文化
高速、外在成就導向的生活,轉為重視生活品質、平衡與慢節奏。從外在成功驅動 → 內在願望驅動
從追求別人或社會認為「應該做的事」轉向認識及尋找「到底我是誰?」和「到底我真正想要什麼?」。
二、文化衝擊與心理重組
文化衝擊並不僅是適應飲食、天氣、民風或日常習慣,而是對原有心理組織原則的衝擊(Original Organizing Principles)。
在原生文化中,我們學會了特定的思考方式、情感表達、關係模式和價值判斷,這些構成了我們的心理運作基礎。
當這些原則在新文化中失效時,我們必須透過新經驗 + 反思去更新,重新建立一套更適合當下的內在組織。
然而,單靠新經驗並不足夠。
就像一個新生兒需要一位「夠好的母親」(A Good-Enough Mother)去體驗世界的溫暖與愉悅,成人在面對移民衝擊時,也需要良好的人際關係經驗——一種被理解、被接納、被共情的關係——來承載和轉化新的感受。
沒有這種關係容器(Containment),新的經驗可能無法被消化與整合,反而加劇內在的混亂。
三、移民的無意識衝突
即使外表看似融入新生活,移民者的內在仍可能存在深層衝突:
依戀與抗拒的矛盾:同時懷念原鄉又抗拒新文化。
角色衝突:在家中延續原文化的家庭角色,在外卻要履行新文化的社會角色。
語言與情感的錯位:第二語言可能感覺情感表達不真實,母語承載著深層的情感記憶與連結。或疏遠自己的母語,以第二語言作為防禦更原始的情感。(當然,有時亦有例外,如英語成為表達情感的出口,因為華語本身善於間接表達情感,並非直接。)
分裂與理想化:以極端化方式看待新舊文化,阻礙身份的整合。
這些無意識衝突往往透過夢境、身心症狀、或重複的人際模式以象徵的方式呈現。
四、移民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
有些人希望移民能解決他們在家鄉遇到的所有困境——無論是政治、社會、文化、家庭,甚至個人心理的問題。
但精神分析告訴我們,無意識的未解衝突(Unresolved Conflicts)、未曾思考的已知(Unthought Knowns)、未被認識的情感、內在矛盾,以及原有的心理組織原則,並不會因地理改變而自動消失。
它們往往會以象徵性的方式,在新的情境中重現:
重複的人際衝突模式
相似的情感困境
身心症狀
夢境中的隱喻與重演
只有當這些內在素材能被表達、談論、認識,並在關係中被理解與轉化,真正的改變與成長才會發生。如此,移民者才能真正享受移民帶來的自由與喜悅,並開啟人生的新篇章。
五、移民作為自我成長的契機
移民雖然帶來衝擊,但也可能促進自我成長。
新的生活環境,讓人有機會看見過去「未曾思考的已知」(Unthought Knowns)——那些從未被意識到,但長期在內在運作的文化與家庭無意識(Cultural and Family Unconscious)。
例如,在香港文化中,許多人內化了一種「成功至上」的信念,認為功成名就是人生的必然目標,也是評價自我與他人的核心標準。
然而,當他們在加拿大接觸到更重視生活平衡、人際關係與自我選擇的價值觀時,可能會第一次意識到:
對成功的執著,其實是來自原文化與家庭的深層影響;
「成功一切」並非普世真理,而只是自己受文化與家庭灌輸的其中一種價值觀;
某種特定方式的成功其實是一種個人選擇,而非絕對的生命準則。
這種覺察,讓人有機會鬆開內在的限制性信念,擁有更多自我決定的自由。
六、治療的介入與目標:建立共文化身份 (Co-cultural Identity)
精神分析取向的治療會關注的不只是表面適應,而是幫助來訪者整合這段經驗:
哀悼失落
允許自己為離開的家人、朋友、生活方式與熟悉感而悲傷,減低心理防禦悲傷。整合多元身份
使原文化與新文化並存於內心,令原文化與新文化的優點都放進內在資源,而非互相排斥。更新心理原則
把文化衝擊帶來的挑戰,轉化為對自我與世界更靈活的理解。穩定內在家園
無論身處哪個國度,都能感到自己是完整、連貫且有歸屬感的。
最終目標:發展出共文化身份——在兩種或多種文化中自由穿梭,內在不再分裂,而是更廣闊、更有創造性。
七、臨床啟示(Clinical Implications)
對心理治療師而言,移民相關的臨床工作需要多層次的敏感度與自我覺察:
注意自身的反移情(Countertransference):包括對移民經驗、文化差異、失落與改變的情感反應。
治療師的內在工作:面對自己對失落、變動、迷失的情感(必要時透過個人治療或督導)。
留意重複模式:觀察來訪者在新國家的生活中,如何重演舊有人際與情感衝突。
辨識無意識的表達:包括夢境、症狀、語言選擇、沉默、抗拒、心理防禦、微妙的情感氛圍,以及治療師感受到的反移情或投射性認同。
處理移民前的未解議題:幫助來訪者面對那些在原鄉未被處理的內在衝突與創傷。
關注跨世代創傷(Transgenerational trauma):理解家族歷史、文化及大團體創傷如何影響來訪者的成長經歷、心理狀態與身份整合。
結語
移民是一段充滿失落與獲得、分裂與整合的心理旅程。
從精神分析的角度,真正的適應不只是外在的安頓,更是內在的轉化——包括哀悼失落、整合身份、修正心理原則,以及發展新的關係能力。
對治療師而言,這項工作需要深度傾聽、關係承載、反移情覺察,以及幫助來訪者建立一個能跨越文化而穩定存在的「內在家園」。
參考文獻
Akhtar, S. (2011). Immigration and Acculturation: Mourning, Adaptation, and the Next Generation. Jason Aronson.
Bollas, C. (1987). The Shadow of the Object: Psychoanalysis of the Unthought Known.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.
Winnicott, D. W. (1960). The Theory of the Parent-Infant Relationship.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, 41, 585–595.
Winnicott, D. W. (1965). The Maturational Processes and the Facilitating Environment. International Universities Press.